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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五十四章 杨太阁失宠


“啪”地一声,茶盏落到地面被摔得粉碎。大殿里的宦官、宫人呼啦全部跪倒,偌大的殿宇里只听到粗重的喘气,那是一个男子汉的愤怒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,生怕这时候招人注意。

    有人好像说了句什么,一名太监(有品级的内宦称太监,有品级的宫人称都人)答应着爬起来,小跑着来到殿外:“口谕,传首辅大臣杨学士觐见!”

    早等候在台阶下的一名老臣颤巍巍地叩首:“臣杨缟遵上谕。”

    旁边走过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内宦,轻声道:“老大人且去,今日是蕴妃娘娘的生诞,皇上必不致苛责老大人的。”

    他大概也就十五、六岁,若不看他服饰,仅凭声音、作态,却绵柔得好像女孩子一般。

    “唉,阿芜是个好孩子,懂得怜惜我这腿脚不好的老人家。”杨缟苦笑着,在他搀扶下一步步迈上台阶。

    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这是应该的。可我老啦,这次乞休看来皇帝一定会同意的。”

    “瞧您说的,这么大个国家,没您这顶梁柱怎么行?”梁芜抿嘴一笑宽解说道:“陛下可是常常说您是柱国栋梁呢。”

    “曾经是栋梁,可朽了、被蛀了就该换掉啰。”说着话,杨缟已经一只脚迈进门槛。

    “臣杨缟奉谕见驾,陛下万岁!”杨缟是有特殊待遇的,皇帝准他着靴履进殿,免叩拜礼,这是对年迈、身体不佳的老臣特别的关照。

    但杨缟每次都还是规规矩矩地在门口除靴履,只是他腰腿不好,所以见驾时只是深深一揖而未行跪拜礼。

    “卿……坐吧。”皇帝压抑住怒火,犹豫片刻还是赐座了,只是语气冷淡。

    谢坐之后杨缟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了一半,当时习俗以全坐为放松、惬意的姿态,半坐表示恭谨、谦让或卑下的态度。

    大殿里一时有些冷场,那方才出去传旨的太监无声地挥了挥浮尘,跪在地上的宦者和宫人像听到了命令迅速退出,只留两名地位高的宫人在暖阁门外,远处还有两名内宦叉手立于殿门内。

    “杨卿。”

    “臣在。”

    “朕以你为首辅,乃因你忠诚稳重之故。但今日之事令朕十分失望!”皇帝开口说道:

    “一万大军全灭,而且就在南直隶的隔壁发生这样骇人听闻之事,卿竟然隐匿不报!朕不管有多少理由,无法谅解卿此举动机。”

    皇帝伸手拿起床几上的一本奏折:“如果不是南直隶都察院密折奏来,朕还以为他们是兵败而已,还不知道这一万人都已然成了亡魂哩!”

    皇帝越说越激动,用奏折“啪啪”地拍打床几桌面。

    “你可知朕有多痛心?那可是一万精锐,三营铁军呵!从太宗到仁、宣先皇,哪一朝曾发生过此等骇人听闻的事?你让朕如何在宗庙里面对列祖列宗!”

….

    见他激动,抱着拂尘的太监向前跨了一步,轻声规劝:“请官家息怒,谨防伤身。”

    皇帝挥挥手让他退下,深吸了口气,看看正用手帕擦汗的杨缟,心中叹息。自从杨仕真故去,杨缟独自执掌朝政,但却愈发漏洞百出。

    各地频发的起事,尤其是闽、赣矿工为主的娄杨之乱,还有湖南的土司割据都是发生在内陆,每每接到这方面的消息他就好像感觉有虫子在啃咬自己的五脏,令他难以容忍。

    可偏偏这些官员们没事人一般,该吃喝、该会诗一切照常。似乎在他们来看,这天下有几条蛀虫是件不奇怪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卿下去拟旨,对阵亡军士、将校家属立即补发抚恤;江南西路承宣布政使司,左布政使杨涛迟迟不能平定叛乱收复抚州,严旨切责!

    着兵部拟定增援办法,并五军都督府遣能干将领往南昌坐镇指挥,速议定人选报来朕看……!”

    皇帝说一句,杨缟应个是。他现在方寸已乱,不知道该先顾及哪边了。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娄自时,他现在在哪里呢?”皇帝问。

    “娄贼在上饶城下损失近半人马,加之粮草不足,现已经退入浙东南的崇山峻岭之中……。”杨缟回答说。

    “还好、还好,”皇帝点头:“若是当初上饶不守,朕亦不知该如何了。卿与兵部商议下,如上饶不急,可否调动部分兵力西进至戈阳、贵溪,防堵杨贺回头东进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,臣与内阁、兵部尽快会商。”杨缟口里应着心中叫苦,他就知道这种事让小皇帝知道了不好!不是他想有意欺瞒,实在他对皇帝太了解啦!

    当今陛下年轻、好武,常习骑射,自诩要比肩列位先皇,做个能文能武的皇帝。

    尤其哪里发生了军事行动,这位便特别愿意参与进来指手画脚,偏偏他还是个孩子,又无人敢这样公开地说。

    杨缟所以不敢完全实话实说,就是怕他又插手干预。

    南直隶那几个废物御史,抱着拿自己做垫脚石往上爬的心思乱写什么密折,结果恐怕断送的人命比这一万人多得多!

    “诶,对了,他们折子里提到余干县有个叫李丹的,是李文成公的公子。说他在戈阳组织团练和娄贼部将打了几次胜仗,可有此事?为何不见报上来过?”

    “李文成……哦,哦!陛下说的那位是他的庶长子。”

    这些事上饶方面早报上来,但是杨缟瞥了眼见说的是团练的事。

    且上饶方面因此强调团练作用,要求准许正式设个团练使的位置,他觉得小题大做,团练这东西需要时临时组建便可,若要常设就没必要。

    他因此将这件事放到旁边,却好在是记住了李丹这个人。

    “回奏陛下,李丹受余干县令委派率领民夫出差到的戈阳,因戈阳到上饶粮道屡遭破坏,李丹请缨前往送粮,因此戈阳卫守备与县令商议暂给他个团练防御使的头衔。

….

    他以此为借口训练数百乡勇,与三百官军一道护粮送至广信、上饶。其实主要功劳还是官军的盛游击,此子不过从旁相助耳。”

    “朕可听说,他比朕还略小两岁,骑河曲马、冲锋在前,娄自时派了两个儿子都拦他不住,最后遣去自己心腹大将,结果还被他设伏打得大败溃逃了。此子是个人才呀!”

    皇帝说话时两眼亮晶晶地。杨缟心知皇帝的意思是告诉自己,年纪小也可以带兵的,他便偏不往这上头跟着话茬说:“那个官军的盛百户也很不错,战后已经升他做游击了。”

    皇帝被他弄得没了兴致:“那,就叫他带兵去贵溪好啦!”

    “啊?”杨缟有点懵,他知道盛怀恩代了广信守备职务,这位调到戈阳,谁守广信?不过陛下话都说了,又不能收回。他只得咽口吐沫,有点艰难地答应:“臣遵旨。”

    又说了会儿别的,等皇帝气消了,杨缟起身行礼:“陛下,老臣年迈,难以照应周全,欲向陛下乞骸骨,归乡养老。”

    “卿怎又提这个?”皇帝不悦:“朕不是说了,许你做到七十五么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,”杨缟苦笑:“非是臣不懂好歹,实在是伤病难耐,且臣主政多年,心心念念归隐之后写本《通政大义》,以备后人参阅。如今趁着尚可提笔,陛下就成全老臣吧!”说完深深一礼。

    “老卿家何故这样快就要弃朕而去?太傅(指杨仕真)过世未久,朝中怎能再失栋梁?”皇帝上前扶起他,换了温和的口气道:

    “现在草原上风云诡谲,西南蛮割据自立,又闹出这个什么江山军来所谋甚大。朝局如此,爱卿再陪伴朕些日子。

    待到约定之时,朕亲手为卿披红挂彩送出崇礼门外,为世人留下一段君臣佳话,可好?”一席话说得杨缟涕泣拜谢。

    “陛下。”一名门口的内宦捯着碎步来到暖阁门口禀报:“太后仪仗已入宫门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?知道了。”皇帝直起腰来。

    杨缟连忙施礼:“太后陛下驾到,臣先告退。”

    “首辅请去,吸取教训、安心做事,勿做无用之想。”皇帝平静地说。

    看着杨缟的背影离开,皇帝转向太监:“刘大伴,我刚才说话是不是太严厉了些?”

    “陛下哪里话,您刚刚说话的语气正合适。”刘太监微笑着低头回答。

    “哼,我教训他的时候,你是不是心里都乐开花了?”皇帝瞪了他一眼,刘太监没有回答,只是将头低得更谦恭了。

    “母后安好,今日怎么来乾德殿?”皇帝给款款而入的太后施礼,含笑问道。

    太后张氏,武清侯张佩之女,十五岁入宫成为宣宗皇后,两年后生下长子,当今的靖武皇帝赵拓。

    又三年,宣宗去世,张氏与太皇太后一起扶新君即位,在二杨支持下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两宫听政,直到太皇太后去世后皇帝亲政为止。

….

    “皇帝安好,哀家听说陛下大发脾气不知所为何事,故而特来看看。不过从气色上倒看不出陛下有何不妥,如此哀家就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张太后说着,在皇帝为她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。刘太监亲自捧来了茶盘,张太后注意地看了他一眼:“刘伴伴用心了,今日多亏你在,哀家可要谢你呢。”

    刘太监吃了一惊,急忙跪下:“臣(有品级的太监称臣,无品宦者自称奴婢)不敢!”

    “嗯,这话我信。你起来罢。”张太后依旧笑盈盈地,撇眼在身边侍立的皇帝:

    “我很高兴朝堂上大家和谐共处,内外朝臣为国家共同出力、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。这样的皇帝才能成为伟大、受后世敬仰和流传的皇帝。”

    “儿日夜提醒自己呢,母亲。”赵拓恭敬地回答:“只是刚才没忍住,说话大声了些,惊动母后,儿之罪也。”说着把事情大致说了下。张太后微微皱眉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“一万条命啊,内阁诸人就‘大败’二字来掩饰,何其忍也!是故孩儿严加训诫,也是觉得君臣相得不易,希望有个好结局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辅相失职,皇帝切责也是应该,但如果杨相就此请辞,可由何人能接替,皇帝是否已经心中有数?”张太后问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,儿当时倒没有想这么多。”

    “是呵,他一请辞,陛下就要温言挽留,责也就不成责了。”

    赵拓心中一凛,明白了母亲的意思:“孩儿还是鲁莽了,谨受母亲教诲!”

    张太后一笑起身,边往外走边说:“陛下是最聪慧的,哀家很高兴。太傅去世后,杨缟门前可是热闹,稍稍让他警醒很有必要!”她在门口站住,想了想说:

    “人才重要啊!皇帝现在用的还是仁、宣时期的老人居多,希望今年秋闱能为国家选出些好样的进士来,便如前宋嘉佑二年(见注释一)那样的就好啦!”

    “是啊母后,孩儿也很期待呢!”赵拓说的是实话。

    他母亲担忧皇帝虽然亲政,朝廷还是以仁、宣老臣为主,皇帝没有自己的班底对于巩固统治、推行皇帝的意志颇有阻力。

    所以张太后借此告诫他要忍耐一时,同时抓紧时间搜罗人才,通过他们影响朝廷决策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务。

    然而这并非朝夕之功,人才从发掘、发现到引进、培养是个漫长的过程。张太后其实有些后悔应该更早些这个问题,不过现在显得有点马后炮了。

    送走太后,赵拓又到自己最喜欢的蕴妃那里坐坐,答应晚上来给她庆生。然后三转两转来到皇后的坤明殿,匆匆换上侍卫的服饰。

    “陛下又要出去耍么?”皇后边帮他更衣,边轻声问。张氏皇后是太后同族的侄女,比皇帝小两岁,是去年入宫并册封的。

    皇帝平日喜欢去比他大两岁的蕴妃那里,但因皇后温柔顺从,所以每次出宫都到她这里来遮掩。

    而皇后也还是个小孩子心性,帮他化妆觉得有趣,且皇帝每次回来都不忘给自己带些“小贿赂”,或者给她将外面好玩的人和事,所以她也乐意帮忙。

    “这次可不是耍。”皇帝伸着两臂,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皇后:

    “其实朕每次出去都是有目的的,耍只是顺手而已。朕肩负天下重担,哪里会真的去耍?”他满意地从宫人手中举着的镜子里看看自己。

    “晚上一起去蕴妃那里吃酒席,朕去去便回。”说完招呼已经换好衣物的刘太监,二人夹在一队侍卫中间前后随着,朝颁庆门走去。

    「注释一:北宋仁宗嘉佑二年科举,苏轼、苏辙、程颢、程颐、曾巩、曾布、章纯、张载等大批才俊涌现,为后世评为群星最灿的一届科举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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